玛尔塔·费茨:百年前玩转自拍与前卫摄影的德国先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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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于德国首都柏林的柏林画廊(Berlinische Galerie Museum für Moderne Kunst),作为柏林国家博物馆体系下的重要艺术机构,专注于收藏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末的德国现代艺术珍品。近日,笔者有幸探访该馆举办的最新特展“自我的演出:玛尔塔·费茨摄影展”,并独家专访了馆长托马斯·科勒(Thomas Köhler),深入了解这位被历史尘封的摄影大师。

展览中,那些距今约百年的珍贵胶片摄影作品,宛如发掘出的艺术宝藏,令人叹为观止。微小的胶片尺寸,泛黄的黑白影像,将观者瞬间带回那个风云变幻的魏玛共和国时代的柏林,开启一段奇妙的时光之旅。

费茨,《无题》,1927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今年恰逢柏林画廊建馆50周年,“费茨摄影展”作为馆庆重磅纪念展,旨在通过重新发掘这位曾被遗忘的艺术天才,丰富公众对德国现代摄影史的认知。尽管创作于一个世纪前,费茨的摄影作品其艺术理念与表现手法却极具前瞻性。如今风靡全球的自拍、角色扮演(Cosplay)、时尚大片拍摄以及借位摆拍等创意形式,早在百年前便已被这位德国摄影师娴熟运用。其作品中精妙的构图与大胆的艺术巧思,即便在数码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,依然散发着令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魅力。

然而,令人扼腕的是,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,其摄影创作生涯在32岁便戛然而止。在随后长达60年的岁月里,这位杰出的摄影师只能以“美术老师”的身份默默耕耘,并投身于慈善事业,成为人们口中“德国好人”,其艺术天赋被彻底埋没。纳粹的铁蹄与残酷的战争,并非史书上冰冷的文字,而是实实在在压垮费茨艺术生命的重负。她被埋没的才华,正是德国艺术史上一段悲壮的缩影:许多优秀的艺术并非因不够出色而不被看见,而是被历史与民族的悲剧所笼罩,有时甚至正因过于美好而惨遭摧残。但历史的奇妙之处也在于其无常:正是这种无常,让费茨的摄影作品一度被掩埋;也正是这种无常,使得她的作品在多年后得以奇迹般重现,为德国艺术的传承带来了希望的曙光。

魏玛德国影像:私人内省与社会洞察

七月的一个雨天,笔者来到坐落于柏林克罗伊茨贝格区(Kreuzberg)的柏林画廊。35年前,这里还是被柏林墙环绕的“西柏林”区域,如今已成为柏林最具活力的文化艺术中心之一。柏林画廊于1975年在此落户。

展览现场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当被问及为何专注于收藏现代艺术时,馆长托马斯·科勒幽默地表示:“我们的展厅空间有限,无法容纳所有当代艺术作品。”他进一步解释道,19世纪中下旬至20世纪末的这150年,是德国历史上风云变幻的重要阶段,其间发生的社会变革与历史事件,对德国乃至世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,德国在这一时期的经历,其丰富性与复杂性或许相当于其他国家上千年的变迁。

希尔斯多夫(Jacob Hilsdorf)为新艺术运动代表慕特修斯(Anna-Muthesius)拍的肖像照,1911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“请勿被建筑的外观所误导,”托马斯馆长补充道。与许多以宏伟建筑闻名的美术馆不同,柏林画廊的建筑风格朴素无华,彰显着典型的德式实用主义精神。“我们的空间或许并不完美,但这种不完美恰恰是我们的优势,”托马斯强调,“我们致力于在有限的物理空间内,诠释艺术的无限可能与深邃内涵。”

德国人的严谨特质,在笔者步入“费茨摄影展”展厅时得到了充分印证。德国艺术似乎向来不热衷于表面化的宣传,而是将最核心、最精华的部分呈现给观众,凭借其绝美的内在魅力吸引观者驻足。在以莫兰迪色系为主调的展览空间里,那些距今百年的胶片摄影作品,再次给笔者带来了“发掘宝藏”般的惊喜体验。微小的胶片之上,泛黄的黑白影像仿佛具有魔力,引领笔者穿越时空,走进了那个充满魅力与动荡的魏玛共和国时代的柏林。

费茨,《自拍照》,1927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“是不是让你想起了辛迪·舍曼?”托马斯馆长问道。笔者认为,或许顺序应该颠倒过来,是辛迪·舍曼(Cindy Sherman)的作品让人联想到了这位德国摄影先驱。被誉为“最贵摄影师”的美国艺术家辛迪·舍曼,常被当代艺术界视为自拍艺术的鼻祖——这其实是当代艺术对艺术史的一种误读。由于费茨等早期摄影师的才华被长期埋没,公众才误以为自拍艺术诞生于近代。在当今这个名气与价格主导的艺术市场中,人们很容易将“最贵”与“鼻祖”画上等号,从而忽略了真正的艺术先驱。

尽管未曾在包豪斯(Bauhaus)学校深造,费茨的作品却洋溢着浓郁的包豪斯精神。1901年,费茨出生于现今波兰境内,曾在柏林装饰艺术博物馆学习设计,后又进入Lutz Kloss摄影工作室研习摄影技艺。1927年,26岁的费茨作为一名独立女性,在柏林开设了属于自己的摄影工作室。在动荡不安却又文化繁荣的“柏林黄金二十年代”(Goldene Zwanziger),她创作了一系列融合自我扮演、人体艺术、舞蹈元素与实验手法的摄影作品集。在这些作品中,她既是摄影师,又是导演,更是自己镜头下的主角与模特。

费茨与哈尔克,《自拍像》,1927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费茨自信地驾驭着相机,以幽默而略带讽刺的手法,刻画了魏玛共和国时期女性的多元形象,彻底颠覆了传统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。她与摄影师海因茨·哈杰克·哈尔克(Heinz Hajek Halke)携手合作,巧妙运用失真、双重曝光及光影效果,将面具、戏剧化姿势与怪诞元素融为一体,深刻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孤独、酗酒等问题,形成了极具社会现实主义风格的摄影作品,让观者得以洞察魏玛共和国时期的社会百态。

费茨的前卫创作,最终也为她带来了类似包豪斯艺术家的命运:被纳粹政权封禁。“纳粹上台后,她的摄影作品被贴上‘堕落艺术’的标签,遭到禁止展出的厄运,这对一位摄影师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,从此她便彻底告别了商业摄影领域。”托马斯馆长介绍道。此次“费茨摄影展”中令人叹为观止的摄影作品,大多创作于1927年前后。1943年,费茨位于柏林的工作室在战火中毁于一旦,幸存的作品寥寥无几。

费茨,《罂粟花》(Mohn),水彩,1942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32岁之后的费茨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?托马斯馆长带领笔者来到摄影展的最后一个展厅,揭晓了答案:“她转行成为了一名水彩画教师。”凝视着展厅墙上悬挂的一幅幅水彩作品,笔者仿佛置身于一个由大丽花、百合、玫瑰、兰花和罂粟等花卉构成的植物园。在生命的最后60年里,费茨创作了约6000幅水彩画,这些作品如同植物学标本般散发着古典主义的优雅光泽,与她大胆前卫的摄影作品风格迥异,仿佛出自两人之手。画中的植物是如此“顺从”,宛如一群不折不扣的“良民”,温顺、懂事,毫无怨言。

面对生活的沉重打击,适时向现实低头,选择一份安稳的职业以求自保,这样的选择或许无可厚非?但这种假设无疑是对费茨艺术灵魂的低估。当笔者近距离欣赏这些水彩画时,才发现植物已然成为她新的“人体模特”,其姿态比真人更具灵动的美感。费茨早期的人体摄影作品中,人体线条便带有植物根茎般的蜿蜒曲线,服装的褶皱在镜头下宛如绽放的花瓣。在无法继续摄影创作的岁月里,费茨从植物身上找到了新的艺术寄托。

柏林1920:伪装、模仿与Cosplay的视觉盛宴

魏玛德国,指的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33年纳粹上台之间的15年,这是一个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特殊历史时期。彼时的德国社会动荡不安,犯罪率居高不下,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社会景象。“一切价值观都发生了扭曲,不仅物质世界,连国家法令也遭到嘲讽,没有一种道德规范能够得到尊重,”斯蒂芬·茨威格在《昨日的世界》中曾如此描述,“柏林俨然成了世界的巴比伦。”

舞厅(Kabarett)文化在魏玛德国蓬勃发展,成为当时人们寻求慰藉、逃避现实的重要娱乐场所。作家克劳斯·曼(Klaus Mann)在《转折点》中写道:“德国首都在呼喊,我是巴比伦,是城市怪物,拥有最喧闹罪恶的夜生活。不要错过这天下无双的演出,那是普鲁士节奏下的索多玛与蛾摩拉,柏林充斥着美艳的腐化。”

1920年代柏林舞厅 

费茨,《舞者》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Kabarett歌舞表演是魏玛德国最具代表性的娱乐形式之一,其显著特点是融入尖锐的政治讽刺与黑色幽默,几乎完全致力于探讨严肃的政治社会议题,通过愤世嫉俗的讽刺技巧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。

费茨的人体摄影作品深受柏林舞厅文化的影响,尤其是前卫现代舞的启发,特别是1925年黑人舞者约瑟芬·贝克(Joseph Baker)在柏林表演的“香蕉舞”,引发了广泛关注。费茨的舞台表演摄影作品,特别注重服饰与身体运动的结合,不仅精准捕捉了舞者富有表现力的姿态,还生动刻画了当时的服饰潮流与造型风格。

费茨自拍像,1927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

通过身着拜占庭风格的服饰,费茨模仿并扮演各种角色,堪称早期Cosplay摄影的先驱之一。她巧妙地将白色蕾丝镂空元素与斑驳光影相结合,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效果。她时而身着查尔斯顿舞裙,时而换上迷人礼服,搭配标志性的竖波波头或各式假发,用斑驳的面纱将面庞神秘地遮掩,五官在面纱与光影的交错下若隐若现。她通过这些精心构思的照片,深入探索了隐藏与暴露、伪装与身份之间的微妙张力,俏皮地在不同女性气质与风格之间自如切换。

费茨,《自拍照》,1927年 图 Berlinische Galeri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