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国政治危机:贝鲁政府信任投票失利下台 社会运动与政坛变局交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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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多数法国人而言,除了圣诞与新年,一年中重要的时间节点便是夏季度假结束后、八月底九月初的“复工/返校”(Rentrée)。这标志着轻松惬意的假期生活落幕,人们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与学习中。

而对于政治人物来说,夏季虽给了各路对手养精蓄锐的机会,但他们却难以真正放松。“复工/返校”后,政治舞台往往会迎来更多的喧嚣、挑战,甚至可能出现政局动荡。

当地时间2025年9月8日,巴黎,法国总理弗朗索瓦·贝鲁抵达国民议会,准备在议会信任投票前发表讲话。视觉中国 图

2025年“复工/返校”季,法国政坛最大的变动发生在总理贝鲁身上。9月8日傍晚,在其主动发起的议会信任投票中,贝鲁以194票赞成、364票反对的结果遭遇失败,结束了不到九个月的执政生涯,成为第五共和国首位因信任投票而下台的总理,重蹈了前任巴尼耶的覆辙(巴尼耶败于反对派提出的不信任动议),也成为2024年解散议会后政治动荡局面的又一受影响者。

作为解散议会的决策者,总统马克龙面临着上任以来的艰难时刻。连续两届内阁短期内更迭,凸显出当下法国政治格局的危机。国民议会中左翼、中间派和极右派形成三分天下的局面,左右两侧政敌的压力,使得重大改革推行困难,甚至预算案的通过也举步维艰。同时,面对严重的赤字危机,法国需要推出大规模撙节计划以满足欧盟财政纪律要求,而贝鲁政府正是在这一问题上的决策,最终导致其执政生涯终结。

祸不单行,在贝鲁政府垮台之际,一场始于网络、后发展到街头的社会运动提出“封锁一切”(bloquons tout)的口号,让人联想到2018年“黄马甲”运动。尽管此次运动规模未及预期,但街头压力与政坛纷争相互交织,可能对马克龙剩余任期产生影响。或许是考虑到此前总理人选选择的波折,马克龙此次迅速任命亲信勒科尔努出任总理,开启新的政治布局。

贝鲁政府信任投票失利的背后

贝鲁发起议会信任投票的直接原因是法国近年来财政状况不佳,他提出了440亿欧元的紧缩计划以削减赤字,其中包括实施财政“空白年”、冻结养老金和社会福利、取消两个公共假日等内容。然而,该计划不仅在政坛引发争议,也未得到民众广泛支持。民调机构Odoxa的调查显示,84%的法国人反对这份撙节计划。

在此背景下,8月25日,贝鲁突然宣布将提请国民议会进行信任投票,理由是推动财政紧缩计划需要议会明确态度并赋予政治授权,投票时间定在十余日后的9月8日。

这一决定令执政盟友意外,却让政敌看到机会。从程序上看,推进财政紧缩计划并非必须以信任投票为前置条件。而此前已多次熬过不信任动议、处于弱势的政府,此次主动发起投票,对极左和极右势力而言,无疑是难得的机会。因此,贝鲁宣布当天,极右派的国民联盟,以及极左派的“不屈的法兰西”和法共便明确表示不会投信任票。

对于极左派,其目标是推动马克龙辞职,推翻政府只是其中一步。他们原计划在9月底对政府提出不信任案,贝鲁提前投票时间,对他们而言如同“礼物”。极右派在促成巴尼耶政府垮台后,对推动不信任案态度谨慎。尽管极左极右都敌视政府,但二者之间存在分歧,不易形成合力。而此次政府主动发起投票,他们自然不会错过。

于是,贝鲁主动发起的信任投票,最终以失败告终。

虽然贝鲁在信任投票中以194:364落败,但政治格局未发生根本改变,关键在于掌握66个议席的社会党。贝鲁在投票前后均未采取有效行动争取社会党支持,导致社会党决定反对政府。同时,政府失败的态势也使原本态度摇摆的共和党和中间派党团Liot议员自由投票,出现28票反对和13票弃权。若贝鲁能争取到社会党支持,并呼吁游离势力,投票结果或有逆转可能。但贝鲁最终选择了“硬着陆”。

贝鲁执政九个月的挑战与争议

回顾贝鲁九个月的执政,存在诸多争议。在复杂的政治形势下,贝鲁政府被指“得过且过”,上任初期通过预算案后,几乎未推出重大立法或结构性改革。上任时,贝鲁曾将面临的困难比作喜马拉雅山,称“知道困难多于成功,但必须尝试”,这种表态既可以理解为勇于面对挑战,也被认为是底气不足的表现。

贝鲁执政期间,出现过一些争议事件。上任初期,海外省马约特岛遭受飓风袭击时,他回到兼任市长的波城参加市政会议,被批评对事务轻重缓急判断不当;他曾向社会党示好以避免其参与不信任案,之后却发表关于移民的争议言论,破坏了与中左派的脆弱信任关系;其推动的退休改革问题协商也以失败告终。

2月份曝光的贝塔朗圣母学校(Notre-Dame-de-Bétharram)事件,更是持续影响其执政。该校曾发生学生遭受虐待等问题,贝鲁的子女曾就读该校,其夫人也曾在该校教书,1990年代担任教育部长的贝鲁被指对此事处理不当,该事件直至其下台仍未平息。

在与总统马克龙的关系上,二人虽无公开冲突,但也存在分歧。贝鲁曾提议就公共财政问题举行公投,而财政问题并非适合公投的议题,且公投属于总统职权范围。此外,他还就外交事务发表意见,而外交也是总统的专属权力。在第五共和体制下,总统和总理职权有明确划分,在双方均处弱势时,贝鲁的相关表态被认为是越界。

在预算紧缩问题上,贝鲁态度模糊。他承诺让富人多做贡献,却未明确具体措施;表示愿就削减社会福利和公共假日等问题协商,但坚持在信任投票后进行。尤其是取消“复活节星期一”和“二战胜利纪念日”两个公共假日,被舆论质疑是为后续讨价还价铺垫,但直至下台,他也未在这一问题上有进一步行动。这种策略导致了矛盾:技术层面不妥协,政治层面难以推进;政治层面无法过关,技术层面让步也无从谈起。

在信任投票前的演说中,贝鲁提到“很多人认为这一选择不理智、风险大”,但“最大的风险是不冒险,让事情照旧,政治一如既往”。这番话虽有道理,但从贝鲁口中说出,显得颇具讽刺。面对政治挑战,需要坚定的意志和灵活的策略,但贝鲁在这方面的表现并不理想。

马克龙执政面临的困境

然而,贝鲁的执政表现,是否是为了支持总统?

坊间传闻,当初在选择巴尼耶接班人时,贝鲁并非热门人选,但他以率“民主运动党”撤出执政联盟相要挟,马克龙因无法承受联盟分裂,最终任命贝鲁为总理。

当地时间2025年9月10日,法国巴黎,法国新任总理、前武装部队部长塞巴斯蒂安·勒科尔尼(前)在马提尼翁府与即将离任的总理弗朗索瓦·贝鲁(后)举行权力交接仪式。

如今,贝鲁结束了九个月的总理任期。在经历执政挫折后,贝鲁和他的“民主运动党”是否会继续留在执政联盟,还是成为异议者以争取政治利益,这可能成为马克龙剩余任期的变数。尽管贝鲁坚称自己的“政治历程”未结束,但74岁的他在证明难以胜任总理、参选总统无望后,政治影响力或面临瓶颈。

对于此次失败,贝鲁负有责任,但根源在于2024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后马克龙解散国民议会、提前选举的决定。这一决定导致其失去原本的相对多数席位,政治格局碎片化,形成“治理困难”的局面。外界所说的法国“两年换五位总理”,抛开新上任的勒科尔努,巴尼耶和贝鲁两位总理的执政困境,正是解散国民议会后的直接结果。

在第五共和“半总统半议会制”下,总理在一定程度上是总统的“政治保险丝”,需同时获得总统信任和议会认可。总统可通过更换总理来推行政策或应对舆论,而不必危及自身。因此,法国总理任期通常较短,两三年较为常见。马克龙执政初期,菲利普(2017-2020)、卡斯泰(2020-2022)、博尔内(2022-2024)三位总理的更替均符合这一逻辑,阿塔尔上任时,政界和舆论也有预判,未视为异常。

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阿塔尔政府中期,马克龙出人意料地解散国民议会(据称阿塔尔事先并不知情,导致二人产生嫌隙)。重新选举后的政治力量格局,使得阿塔尔无法继续执政,马克龙不得不从偏右翼阵营选择人选,于是有了巴尼耶(典型右翼)、贝鲁(中间偏右),以及新上任的勒科尔努(出身共和党)。

贝鲁政府下台后,政治压力传导至马克龙。民调机构Elabe 9月4日公布的“政治晴雨表”显示,马克龙支持率跌至17%,刷新今年1月18%的纪录,不信任度达76%。其在社会中下层支持率原本就低,而更严峻的是,原本支持他的本方选民群体信任度下降14个百分点至45%,企业管理阶层支持率也下降20个百分点。这表明,此前支持其亲商政策的群体开始失去信心,这一信号值得警惕。

在法国历史上,墨洛温王朝后期出现“懒王”(Rois fainéants),国王大权旁落,由“宫相”(Maire du palais)掌握实权,最终“宫相”家族取代王朝建立加洛林王朝。

马克龙并非“懒王”,他有改革雄心,过去七年也取得一定成绩,但民怨逐渐积累(新冠疫情和通胀危机加剧了这一情况),并在2024年议会选举中爆发。在此背景下,马克龙在诸多内政议题上行动受限,总理的缓冲作用愈发重要。他任命贝鲁本希望平衡各方,却未料其执政效果不佳,耽搁了第二个总统任期的关键时间。尽管距离任期结束还有近两年,马克龙迅速任命勒科尔努(外界曾看好其接任巴尼耶,后被贝鲁取代),但鉴于政坛碎片化格局短期内难以改变,未来的政治斗争不可避免,马克龙剩余任期面临诸多挑战。

“封锁一切”运动:新型社会运动的特点

贝鲁信任投票失败两天后,9月10日,法国社交网络上流传的“封锁一切”运动按计划举行。尽管该运动在全法多地开展,个别地方出现焚烧垃圾桶、袭击商店、警察使用催泪弹等情况,但整体规模和激烈程度未达预期,许多地方的游行以和平方式结束。或许是当局提前做好应对准备,或许是贝鲁政府下台缓和了部分社会情绪,这场运动最终“雷声大雨点小”。

即便如此,“封锁一切”运动仍有其值得关注之处,它的缘起和发展逻辑与传统社会运动不同,更像是2016年“黑夜站立”(Nuit Debout)、2018年“黄马甲”(Gilet Jaune)等新型社运的延续,媒体也将其与“黄马甲”运动对比,只是形态更为松散。且目前无法预测其后续发展。

当地时间2025年9月10日,法国布雷斯特,在“封锁一切”的口号下,示威者在布雷斯特的链条公园和富尔克环岛之间举行示威活动。

该运动第一个特点是起源模糊。据《世界报》溯源,运动最初可能源于社交媒体Telegram上一个名为Les Essentiels的频道,由小业主朱利安·马里西奥于5月21日创建,页面提到“2025年9月10日,(让)法国停摆”等内容。7月11日,网民克里斯戴勒在TikTok呼吁当天实行“全面且无限制的封锁”,后加入Les Essentiels,其制作的海报在社交媒体传播。但“封锁一切”口号的最初提出者并非马里西奥或克里斯戴勒,相关Telegram频道已关闭。

运动第二个特点是“病毒式”传播。它延续了近年来社会运动“去中心化”趋势,无成型组织机构,主要依靠社交网络自发传播,如Telegram、X、Instagram和TikTok等平台。一个简单的宣传视频浏览量可达数百万次。而最初的发起者Les Essentiels很快被运动超越,不再发挥重要作用。

运动第三个特点是诉求模糊。“封锁一切”的具体目标不明确,是增加工资、解散议会、总统下台还是其他?它超越了工会、政党等组织的掌控范围,诉求既广泛又不具体,涵盖上街示威、居家禁足、拒绝购物等多种形式。相比之下,“黄马甲”运动至少有燃油税上调作为导火索,诉求逐渐清晰,而“封锁一切”运动诉求更空泛,动力机制也较涣散,难以评估其有效性(有网民反映10日超市仍人潮汹涌,认为运动效果不佳)。

运动第四个特点是酝酿过程中主导权的转移。最初,Telegram频道Les Essentiels及其创办者马里西奥立场接近极右派“主权主义者”,支持“黄马甲”运动和法国脱欧等。“封锁一切”呼吁最初在草根极右派和“主权主义者”圈子传播,但很快,各方不满力量加入,运动主导权逐渐被极左派接管。法国总工会(CGT)、工人力量工会(FO)等激进派工会积极参与9月10日行动;极左派“不屈的法兰西”于8月中旬率先支持运动。而极右派“国民联盟”虽声援不满情绪,却未实际参与。运动结束后,社交网络上部分极右翼网民对极左翼“主导”运动表示不满。

法国政治困境的应对与展望

当前法国面临的政治僵局与赤字问题,让一些人联想到历史上的危机时期(媒体和政治反对派也曾进行类似历史对比)。极左和极右势力期待局势变化,如马克龙辞职、再次解散议会重新选举或街头运动冲击体制等。

但简单的历史类比并不恰当,2020年代的法国与历史时期情况不同,没有积重难返的历史包袱,也缺乏引发大规模变革的势能。不过,戴高乐建立的第五共和体制在近七十年后,确实面临一些挑战。以强有力总统为核心的体制,在马克龙缺乏议会多数支持时,容易引发街头抗议。“总统辞职”成为街头标语和政界讨论话题,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信号。

底层不满情绪的产生有多种原因,如建制派与民众的隔阂、中产阶级变化、欧洲及国际局势影响、全球竞争格局调整等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即使在“治理困难”的情况下,政治仍需继续运作:总理要任命、预算要编制、国债要偿还等,需要在复杂局面中寻找解决路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