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世纪护书诅咒:从挖眼酷刑到地狱诅咒 古代如何守护珍贵手抄本

小编 15 0

【编者按】

从普林尼到但丁,从亚历山大传奇到亚瑟王罗曼司,从护书诅咒到"世界之布",学者、诗人包慧怡在学术散文集《中世纪星空下》中,深入挖掘中世纪文本与图像背后的文化密码。该书以宇宙论、海洋文化、动物寓言、感官史等独特视角,构建起中世纪文学、艺术与思想史的知识迷宫。本文摘选自该书,由澎湃新闻经译林出版社独家授权发布。

勃艮第公爵缮写士让·米耶洛肖像

勃艮第公爵的缮写士让·米耶洛肖像,约1461年

现代图书馆丢失藏书最多面临十倍罚款或借阅禁令,但在印刷术发明前的中世纪欧洲,损毁或盗窃书籍可能招致生死诅咒。作为中世纪文化传承的核心载体,泥金彩绘手抄本的制作成本堪比黄金——爱尔兰国宝《凯尔经》需消耗185头小牛犊的牛皮制作340页对开羊皮纸,紧急赶工时甚至需1200头牲畜。当代艺术家复刻实验显示,即使制作一页简化版《凯尔经》彩页仍需50小时,复杂的"圣名文织"彩页更需一个月工时,在依赖日光照明的中世纪,完成整部抄本往往耗费数年光阴。

这些凝聚社群智慧的孤本典籍,催生出独特的"护书诅咒"文化现象。大英图书馆藏12世纪《阿恩斯坦圣经》中,拉丁文诅咒赫然写道:"此书属阿恩斯坦圣玛利亚与尼古拉斯修道院,窃书者愿其暴毙,受煎锅烹烤之刑,遭癫痫热病侵袭,被车轮碾转,最终悬于绞架!阿门。"14世纪尼德兰百科全书《自然之花》则以十字图案框定死亡宣誓,借书者若逾期不还即被视作自动接受死亡判决,现存抄本中仅有一位自称"助产妇"的女性敢签下名字,将"还书与否"变成中世纪版"生存还是毁灭"的终极抉择。

《阿恩斯坦圣经》护书诅咒页

《阿恩斯坦圣经》护书诅咒页

《自然之花》死亡宣誓页

《自然之花》中的死亡宣誓页

相较于肉体刑罚,中世纪缮写士更擅长运用宗教权威施加精神威慑。罗切斯特修道院抄本中诅咒道:"窃书、藏书、毁书或刮除此铭文者,愿其名从生命之书中永远删除。"更惊悚的版本威胁:"此书将化为毒蛇噬咬窃书者,使其患梅毒溃烂而亡,内脏遭书虫啃噬,灵魂永受地狱业火焚烧。"牛津大学捐赠抄本则将窃书者比作犹大:"愿其在地狱承受惩罚叛徒的套索与三叉戟!"这些诅咒的有效性从侧面得到印证——现存抄本中常可见被刮除又重写的诅咒痕迹,显示窃贼确实试图通过删除铭文逃避超自然惩罚。

马克·德罗金在《天谴!中世纪缮写士与护书诅咒史》中收录了大量诅咒诗篇,林肯郡奥尔黛特教堂抄本的中古英语短诗写道:"此书为一,基督诅咒为二,取此一者,必受其二。"更具缮写士特色的愤怒诅咒则直白宣告:"本书既成,置于君前。谦卑抄工,不做评判。窃书之徒,无论是谁,永不得见基督圣颜!胆敢窃取此珍卷,愿其暴毙于道边!蠢蠢欲动偷书贼,挖掉他双眼!挖掉他双眼!"地域性诅咒更显创意——巴黎版本威胁"绞刑、溺亡、火焚三重惩罚",莱茵河地区则诅咒"遭野猪撕裂心脏,尸身顺流拖拽"。

《上帝之城》抄本地狱之口插图

有罪的灵魂被推入"地狱之口",《上帝之城》抄本 

《上帝之城》抄本地狱之口细节

地狱之口,《上帝之城》抄本

《克莱弗斯的凯瑟琳时辰书》地狱插画

地狱之口,《克莱弗斯的凯瑟琳时辰书》

这些血腥诅咒实则源于缮写士的血泪劳动——"誊抄耗尽眼力,压弯脊背,挤碎脏腑,肾脏剧痛,全身疲惫。"布拉格神父会博物馆藏12世纪抄本中,缮写士希尔德伯特在页边绘制自画像:他高举拳头驱赶啃咬羊皮的老鼠,拉丁文诅咒咆哮道:"最卑劣的耗子,屡屡激怒于我,愿上帝将你彻底毁灭!"在羊皮纸上修正错误需用小刀刮除墨迹,老鼠啃咬造成的损坏往往难以弥补,而打翻墨水瓶、惊吓抄工导致笔误等"罪行",更让啮齿类动物成为抄本的头号公敌。

诅咒老鼠的缮写士希尔德伯特画像

诅咒老鼠的缮写士希尔德伯特

虽然修道院普遍养猫防鼠,但这些"守护神"常化身破坏者——1420年荷兰缮写士遭遇惨痛教训:他彻夜誊抄的羊皮纸被猫尿浸湿,最终只能在污渍旁绘制猫咪画像,配文道:"此空白非文本缺失,实因恶猫夜尿于此。诅咒德温特之夜尿脏本书之猫,及众恶猫!切记勿将书摊于猫出没处。"现存克罗地亚15世纪抄本中,清晰可见猫咪踩踏墨水瓶后在羊皮纸上留下的梅花爪印,成为跨越时空的动物"批注"。

英国文学之父杰弗里·乔叟创作的《乔叟致亚当,他的缮写士》,开创了作者诅咒缮写士的另类传统。这首七行帝王韵诗写道:"亚当,誊抄工,若你再抄《波伊齐》或《特洛伊罗斯》,愿你卷发之下生满皮癣——除非你更忠实地誊抄我的原作!多少次我不得不替你返工,在羊皮上刮擦修改,皆因你的疏忽与仓促!"尽管诗题由后世缮写士约翰·谢利拟定,但学界普遍认为这可能指向历史人物亚当·平克赫斯特——《坎特伯雷故事集》亨瑞特与埃利斯米尔手稿的誊抄者,活跃于14世纪80年代乔叟创作高峰期。

亚当,誊抄工,只要你重新抄写

我的《波伊齐》或《特洛伊罗斯》,

但愿你长长的鬈发下生出皮癣

除非你更忠实地誊抄我的原诗!

多少次,我不得不一遍遍替你返工

在羊皮上又擦又刮,订正错误,

一切都因为你的疏忽,你的仓促!

(包慧怡译)

13世纪神学家波纳文图拉提出的书籍制造者四分法揭示了深层矛盾:"缮写士仅机械誊抄,编者汇编他人片段,评注家以他人为主,唯作者能用他人文字论证己见。"乔叟作为《波伊齐》与《特洛伊罗斯》的"作者",要求缮写士"不增不改"地忠实复制文本,而"亚当"的失误迫使作者承担本不属于自己的誊抄职责。简·昌斯的寓言解读指出,诗中"作者-上帝""缮写士-亚当"的关系映射原罪与救赎主题,而伯纳德·奥康纳尔则认为这体现了"上帝作为世界之书作者"的中世纪隐喻——当乔叟诅咒"亚当"生发皮癣时,实则在捍卫文本传递的神圣真理。

这些跨越千年的诅咒最终化为历史见证:随着古登堡印刷术普及,手抄本时代终结,但护书诅咒与动物"批注"共同构成中世纪书籍文化的鲜活注脚。11世纪中古爱尔兰语抒情诗《缮写士科伦基尔》道出永恒共鸣:"我的手因握笔而麻木,鹅毛笔生着锥形尖;甲虫般闪亮的蓝黑墨水,从它的鸟喙中汩汩溢出......我的手因握笔而麻木。"

15世纪克罗地亚手抄本猫爪印

一份15世纪克罗地亚手抄本上的猫爪印

最后,让我们来读读下面这首11世纪中古爱尔兰语抒情诗《缮写士科伦基尔》, 我们或许会对《乔叟致亚当》中的"亚当"抱有更深的同情—— 无论他是何人,无论他是否存在。

我的手因握笔而麻木

我的鹅毛笔生着锥形尖;

从它的鸟喙中汩汩溢出

甲虫般闪亮的蓝黑墨水。

智慧的小溪奔流如泉涌

从我精细的土黄字体中;

绿皮冬青浆果制成墨水

在羊皮纸上奔流如河川。

我小小的湿润的羽毛笔

在书页间穿梭,有粗有细

丰富着学者们的藏书:

我的手因握笔而麻木。

(包慧怡译)

中世纪缮写士工作场景复原图

《中世纪星空下》,包慧怡著,译林出版社2025年8月。